这是一份来自1894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怀特岛行宫奥斯本楼举办的圣诞晚宴菜单。

简单的三五七言，蕴含了食材、时令、地理、厨师、食客、国力和外交等信息，与其说是一份菜单，倒不如说像一首美食俳句。

请注意，这首俳句基本是用法语写成的。

对于当时傲娇的大英帝国和至高无上的英女王来说，这是一个很特殊的传统，与恩典。传说乔治五世在位时，极其迷恋法国的一切——当然包括法兰西美食，更决定把皇家菜单正式改用法语来书写。帝国群臣们纷纷效仿。于是，从1880年开始，皇室们几乎都改用法语写菜单了。

除了欧洲（包括同样不可一世的沙俄），这股潮流还波及到摩纳哥、埃及、伊朗、暹罗（今泰国）和日本。塞尔维亚的亚历山大一世甚至将法语定为皇室官方语言，于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1933年夜宴里，到访的保加利亚沙皇还得用蹩脚的法语来向主人祝酒。

左/ 拉玛五世Chulalongkorn是第一位涉足欧洲的暹罗皇帝。1910年1月27日，他为回访的德国凯撒大帝举办了一个670位宾客参与的盛大生日宴会，凯撒大帝的此次来访也成为了欧洲媒体口中“最获益的出访”：他收获了拉玛五世赠与的价值3百万美金的珠宝、80万美金的黄金及捐赠的一座古堡Saalburg castle。

右/ 塞尔维亚的亚历山大一世甚至将法语定为皇室官方语言，于是在那个大雪纷飞的1933年夜宴里，到访的保加利亚沙皇还得用蹩脚的法语来向主人祝酒。

1939年3月4日，埃及国王法鲁克一世宴请伊朗王储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与未婚妻法齐娅公主的菜单，以法语和阿拉伯语的双语形式呈现。

一向都注重保护本土文化、尤其是语言传统的日本人，何以卷入这场菜单语言革命？那是在1904-1905年的日俄战争期间，德意志帝国派出亲信霍亨索伦王子Karl Anton出访东京，明治天皇为这位或将带来军事利益的贵宾安排了一席多达16道菜式的欧式接风午宴，菜肴包括煎鹅肝、烤松露阉鸡、Sorbet（意大利最传统甜品）、白汁芦笋、洋蓟心等。菜单当然用法语写成，连日本传统抹茶——仅有的一味东道主特色食物，也以“Thé glace à la chrysanthème”的模样偷偷混入其中。

德国末代皇帝威廉二世从小就对英国有种极为复杂的感觉，生性冲动鲁莽，未能在德国的对外政策上保持理性。他坚持用全德语写菜单，就是一个例子。

德皇威廉二世就对这套小资品味嗤之以鼻。这位自大好战的末代皇帝坚持用全德语写菜单，还把法国菜也译成德语！所以，当保加利亚沙皇费迪南德一世宴请威廉二世时，也把菜单改成了德语。

有趣的是，威廉二世是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外孙。他这种青春期少年式的叛逆小动作，更像是对外家的一种报复，或企图引起关注（威廉二世有很强的恋母情结，曾给母亲写信表达爱慕之情）。

细心发现，即使是英女王的菜单也有例外。当烤火鸡在被迫呱唧着说法语“LesDindes rôties à la Chipolata”时，另一道英国传统菜——烤牛肉，却拥有以英语面貌“roast beef”出现在菜单上的特权。

按照英国食物历史学家Jottings的说法，这是因为“作为英国主要庆祝活动的菜肴，烤牛肉是民族性格和凝聚力的有力象征。”

1886年12月8日，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的宴客菜单。

左/ 1899年11月24日，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温莎堡的晚宴菜单。

右/ 1894年，英国维多利亚女王在怀特岛行宫奥斯本楼举办的圣诞晚宴菜单。

让我们回到1894年的维多利亚女王圣诞宴席。

德意志萨克森国王的野猪头、俄国沙皇的特级鲟鱼、德国梅克伦堡大公爵的鹅肝酱、奥地利皇帝的私家庄园种植酿制的贵腐甜酒Tokay……这些来自各皇室家族的赠礼，让这份菜单成为欧洲顶级食材与酒的巡礼清单。如Tokay甜酒(现在叫Tokaji)，早在17世纪，路易十四就称之为“酒中之王、王者之酒”，歌德在《浮士德》里直接把它写做“生命之泉”。

作为回礼，维多利亚女王准备了一个直径为3米、重量达140公斤的巨型蛋糕。皇家大厨Monsieur Juste Ménager说，当时他与45个厨工一起制作这个蛋糕，耗费了24瓶白兰地、150颗鸡蛋、82磅葡萄干、330磅白糖、2磅肉桂、4加仑浓啤酒与1瓶朗姆酒，他们还需用可食金箔在蛋糕上细心地雕绘出女王的专属图腾。

在前一年，女王为女儿维多利亚·玛丽公主（即后来的玛丽皇后）举办的婚宴上，她就命厨房做过一个高2米、重10公斤的婚礼蛋糕，差点没把甜点师折腾疯。

当晚的宴席上，除了4名男仆缓缓抬出的巨型蛋糕，餐桌上还有50只烤火鸡、140磅烤牛肉、百来磅烤羊肉、数十只烤鹅、野猪头、腌肉、野味馅饼等，整整18道菜——这是一场食之大赦筵。晚上9点开席，假设每15分钟换一道菜，那么吃完这一顿至少需4.5小时，即午夜1：30才结束，还不计舞会时间。

直径为3米、重量达140公斤的巨型蛋糕，由4名男仆缓缓抬出，餐桌上还有50只烤火鸡、140磅烤牛肉、百来磅烤羊肉、数十只烤鹅、野猪头、腌肉、野味馅饼等，整整18道菜——这是一场食之大赦筵。

小个子维多利亚女王有着与她身材不相符合的“大胃口”。

1856年，温莎堡的厨工们正在忙碌地烤牛肉。

如果说维多利亚女王偏爱以浮夸的份量、尺寸和时间来表达诚意，那么另一位德国皇帝，腓特烈·威廉三世则是用一颗吃货的心在作东。在1882年11月30日的晚宴上，威廉三世的菜单上出现了一道被世人诟病至今的暗黑料理：Caisses d’ortolans，英文称ortolan，就是“火烤全只唱歌小萌鸟”。

这道奢侈、金贵又罪恶的法国传统菜极其讲究：先将这叫做蒿雀、不足30克的野生小黄鸟拔毛，然后整只——不需水洗、连同内脏与分泌物，在明火上滚动烤6分钟，然后用椭圆瓷盘呈上，客人须连骨头带肉地一口吃进去，那个油脂啊，香气啊……

英国首相Benjamin Disraeli（任期为1868﹑1874～1880）是ortolan的疯狂信徒，他在著作《The Young Duke》里说，“天堂的门都向我敞开！让我死于品食这鸟儿的歌声中吧！”

这道暗黑料理所带来的原始味蕾快感让大多数食客内心承受了极大的挣扎与不安，于是他们决定吃时在自己头上遮一块白布，以免上帝看见自己在吞食唱歌小鸟的瞬间那一副不自觉的沉醉模样。

维多利亚女王的御厨Gabrel Tschumi，来自瑞士。

Gabrel Tschumi是维多利亚女王、女王继承者爱德华七世和乔治五世的御用大厨。这位忠诚的白金汉宫仆人对菜单的要求很高，他说：“自我加入皇室家政，就不会有一张菜单是白纸黑字的。”

历史证明了他的话。

左/ 维多利亚女王的每一张宴席菜单都是纯手工制作的艺术品。纯金压印的女王拉丁字母标志“VRI”、手绘的花卉与天使、温莎堡或巴勒莫堡等标志性宫殿，都是常见的主题。

右/ 维多利亚女王在1893年7月6日的为约克公爵与玛丽公主举办的婚礼宴请菜单。菜单上绘制的图案充满了对新人的祝福：白玫瑰代表了宾客约克公爵，山楂花代表了公爵的未婚妻玛丽公主，来源于山楂花盛开的时间——五月，May——玛丽公主的昵称。

奥斯本楼是女王最爱的菜单图案，也是她最喜爱的宴客地点。相比庄严的温莎堡，奥斯本楼显得温馨可爱，女王与丈夫艾伯特亲王的20年婚礼里，在这里一起度过了许多圣诞节——他们像一对普通夫妇那样，与9个孩子一起装饰圣诞树、拆圣诞礼物，女王形容这是她“最快乐美好的时光”。也因如此，圣诞节才真正流行起来，变成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在那之前，圣诞节仅是上流社会的节日，大众群众在那天通常照常工作。

女王与丈夫艾伯特亲王的20年婚礼里，在奥斯本楼度过了许多圣诞节——他们像一对普通夫妇那样，与9个孩子一起装饰圣诞树、拆圣诞礼物，女王形容这是她“最快乐美好的时光”。

意大利皇室的菜单是最易识别的。通常都是精美的二折页，用金丝线手工刺绣了字母“FERT”，代表拉丁文“Foedere et Religione Tenemur”，意思是“我们借由契约和宗教联系在一起。”

桀骜不驯的德皇威廉二世则会将个人喜好炫在菜单上，例如狩猎和双桅纵帆船。他特别邀请航海行家摩洛哥王子阿尔贝一世协助他组建一艘爱艇SMYHohenzollern号，并在船上举办一次盛大的宴席作为答谢。这艘皇家游艇上设有2个厨房与1个冷冻室，并特别选用枫木和红木作餐厅的桌椅。

俄罗斯帝国的菜单也很让人赏心悦目，特别是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仪式宴会用的菜单。菜单图案的设计者都是当时沙俄最顶尖的艺术家，如Apollinary Vasnetsov、Ernest Lipgart、Viktor Vasnetsov等。

左/ 1885年1月8日，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宴会菜单。图中的“Sandringham”指的是位于英格兰诺佛克的桑德林罕姆庄园，是英国皇室的私人家园。

右/ 保加利亚沙皇斐迪南宴席里的舞会曲单。

一本1880年代的商品目录，来自于法国商人CHARLES HANUS，他同时为8个王公帝国的厨房提供食材，其中包括德意志帝国、德邦萨克森王国、德邦梅克伦堡-什未林大公爵、荷兰弗里德里希王子等。CHARLES HANUS在俄罗斯大使馆担任厨子，后来成为了德意志王储的御厨。混迹皇室灶台多年后，他在柏林开了一家专供皇室的食品供应公司，并成立了一个厨师公会。

古人云，胜地不常，盛筵难再。今天，皇室们依然在举行各种筵席款待宾客，菜单里菜式名单已回不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动辄18、20道的盛况了，否则被纳税人知道了将会后果很严重。

时至今日，当英语的政治经济力量席卷全球时，法语菜单变得稀罕起来。一些高档餐厅会尽可能使法语菜单看起来简单，据说“这样不会显得太傲慢”。但这种把食材、烹饪方法、酱汁、配菜、甚至产地等所有信息都进去的结构写法一直沿用下来，从法语到英文，从皇室餐桌到大众餐厅。

而这些百年前的精美纸卡片，在ebay上也从10欧元猛涨到10000美金的高价，成为了一种冷门的收藏品。它们记录下当年皇室贵族们进食的内容与顺序，也暗藏了一个厨房、一国君主、一次外交，与一个时代社会的欲望故事。